碎纸重构室

别发私信

【段译】邈以山河(团孟衍生|一发完)

 

——切勿上升至真人、切勿转出lofter——

 

上【风林火山】

 

 

+++++

 

——我孤独,但不为寂寞所苦。我别无所求。我乐于让阳光将我完全晒熟;我渴望成熟。我迎接死亡,乐于重生。

 

段龙出了趟山海关,五月初动身的,走时槐花喧嚣吵闹地闷在花苞里,还来不及开,段龙回来那天,槐花被一宿夹杂着暴雨的狂风摧残过,溃军千里地堆了一地。

 

张懿往满地枯黄白花里扎了个梯子,晃晃悠悠爬上去修电线,前天晚上刮大风,电线刮断了,他把口香糖吐出来黏在断口,一回头,大两号的白半袖被风吹得像个准备起飞的塑料袋。

 

“嗳!”段龙站树底下抬头叫他,树梢漏下的光像筛子筛过面粉,掉进眼睛里模糊不清地生疼,“晚上吃个饭?”

 

他刚从火车上下来,衣褶头发里都是车厢呛人的二手烟混合编织袋的怪味儿,还有一股机油混合皮革的臭,五月末了,气温疯子似的上蹿下跳,他在烤人的太阳底下折腾了一身的汗,风一吹衣服在前心后背多黏了一层皮。

 

张懿还扒在梯子上,夏天,他从一根苞米杆瘦成了一根火柴棍儿,脸庞棱角清瘦分明,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段龙,“等我下班儿。”

 

“成,”段龙摆摆手,“我去单位门口接你。”

 

张懿没再回话了,他回身专心鼓捣那两根电线,电线另一头架着个树枝堆砌的鸟窝,母鸟在张懿头顶半空盘旋,生怕他一不留神招来覆巢之危。

 

段龙回了他的车库,他走了十来天,野猫在卷帘门外的废纸壳箱子里坐了窝,东北小城尘土大,一开门摸一手土,灰尘稀里哗啦掉了他一脑袋一脖子。

 

段龙扒了衣服洗了个澡,他恨不得拧开洗车的水管子把自己从里到外冲个通透。

 

十来天有三四天都在火车上,去时火车过山海关,车窗挺脏,布满了模糊的污迹和凝固的雨点子,为窗外景色扣上一层乌蒙蒙的塑料布,初夏绿意肆虐,眼前平原易野,远处群山万里。

 

邻座一路闹腾的小孩儿爬上桌子,指着窗外脆生生地叫,“大河。”

 

段龙也往窗外看,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,他不认识那是什么河,比他记忆里家乡的河要清,不宽,河岸两旁尽是稀稀疏疏的白杨和坟包。

 

段龙讨厌河,他家在河谷,伊犁河谷,小时候一犯事儿他玩儿命地跑,他爹就举着爬犁玩儿命地追,一跑到河边他就跑不掉了,一准儿被他爹抓回去挨一顿鞋底加笤帚旮瘩。

 

河流阻绝了段龙的出路,切断了他的退路,段龙在黄昏时爬上家里的果树,骑在树杈上啃即将成熟的冬果梨,他远远望着那条河,夕阳余烬垂地万里,河对岸人家鳞栉,炊烟袅袅。

 

他开始期望走出河谷,脱离生养他的地方,如同老山羊薅掉黄土底下钻出的一丛杂草。高中毕业那年他为了姑娘和人大打出手,还是在河滩边儿上,对方怀里藏的刀捅进他肚子一寸多长,他仰面躺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河石上,天空湛蓝,蓝得晕眩,太阳活生生撕扯着他的灵魂,拽离肉体,升上半空,向河对岸飞去。

 

被人发现时,他正捂着伤口笑得像个疯子,血顺着指缝往下淌,浸得石头缝里鲜红一片。

 

段龙套了件灰色工字背心,水没擦干,这次他去了趟原来做工的老厂房,还荒废着,没人收购,像个风烛残年的孤寡老头儿,一条街外的砂锅店还开着,老板娘见了他热情得像小舅子上门,她东拉西扯了一阵儿,突然话锋一转,“嗳你听说没,叶晓去南方混了,混得还挺出息。”

 

段龙被滑落的米粉溅起的汤崩了眼睛,他揉了好一会儿,才慢吞吞地说,“没听说。”

 

叶晓是在厂子里跟他搭伙过日子的,白净清瘦,是个落榜大学生,听说还是个艺术生,整个工厂灰头土脸的大老爷们儿里就属他最干净,香皂比女工用得还快,衣服比领导洗得还白。

 

托叶晓的福,段龙很快成了工厂里第二干净的男人,叶晓不赌,不抽烟,钱花得少,每个月留出一点钱买几盘磁带,段龙从旧货市场淘换回一个破电匣子,用了两个晚上修好了,他俩抱着电匣子放磁带,趴在一个被窝里蒙着被听,磁带沙沙转过一圈,从崔健到田震,从张国荣到小野丽莎,唱尽古往今来、悲欢离合,曲终磁带卷出空白的盲音,令段龙想起家门前亘古不息、滚滚而逝的长河。

 

傍晚的余晖掺杂了凉风,段龙趿拉着拖鞋,太阳往地平线底下沉,阳间往阴间渗透,路上忽然挤满了放学的学生,蓝白校服兜风得像一把散落的气球,路上都是小推车,搭着煤气罐,油盐辣椒糖醋香扑面而来,到处都是油花的爆裂声。

 

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,张懿正坐马路牙子上抽烟,他上个月才开始抽烟,拿烟的姿势还不熟练,段龙总怕他烫着手指头。黄昏是模糊的,街道也变得模糊,他瘦削的身影像一把模糊了刀刃的镰刀,割裂烟火又融入夕阳,他盯着马路来来往往的行人,连眼神也是模糊的。

 

段龙觉着自己像是站在一盘磁带上,卡带了,他和张懿撞在一次,高低不等的音符发出尖锐的和声。

 

“哪儿吃?”张懿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白上衣领口沾着什么污渍,露出两痕锁骨,“你真不用先睡一觉去啊?”

 

“车上睡够了,”段龙揽他的肩膀,搂到一手的骨头,“夜市?烧烤?”

 

张懿默认,默认他的举动也默认他的提议,人群流淌成一条崭新又陈旧的河,派出所再过两条街开了个小夜市儿,挂着两排小灯泡,小推车密密麻麻,像豁牙露齿的鱼鳞。张懿不太常去,段龙没车可修就晃荡去吃两串腰子,他话不多,往啤酒箱子上一坐,别人说他就笑,笑得坦荡爽利。

 

高中毕业那年,他在养好了肚子上被桶的一刀后,背着包离开了河谷,河流凝固成了铁轨,河滩铺展成了公路,阻隔他脱胎换骨的河水成了推离他顺流而下的罪魁祸首,他从兰州辗转,清晨时蹲在货运站屋顶,排列的绿皮卡车肃穆端庄,在蒙蒙晨色中,有古战场的幻觉。

 

车经过黄河,他似乎听到冰壳下水流湍急的轰鸣,他半睁着眼睛,窗外一片漆黑,天寒地冻,绿皮车宛若穿梭地平线的野兽。

 

夜空没有一颗星星,灰霭霭得蒙着一层厚重的霾,烧烤摊儿贴着小学墙根,烟熏火燎的,墙根用白漆刷着规规矩矩的班级号,还有一行,“知识就是力量。”的标语,墙根底下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撩起背心露着啤酒肚,汗流浃背天南海北胡吃海塞。

 

段龙要了五十羊肉串,腰子板筋鸡头乱七八糟点了一堆,张懿拦都拦不住,尘嚣烟火人声鼎沸,长长的炭火烤炉噼啪迸溅着火星子,啤酒爆裂的酒花味儿在空气中弥散。

 

“老街要动迁了。”张懿说,头顶的灯泡晃晃悠悠,灯光从他眼睫毛往下掉。

 

“这回说准了?”段龙举着根铁签子。

 

“说准了,应该挺快,下半年就拆,”张懿慢慢嚼一块板筋,这东西废牙,他舔了一下嘴唇,那儿有条干裂的口子,“通知都下来了,明儿印了往街上贴。”

 

“挺好。”段龙点头,动了迁他能分个门市。

 

张懿,“住的地儿找着了吗?”

 

“找着了,离这儿不远,”段龙抬拎着一排烤豆角,孜然味儿太重了,闻着辣鼻子,“在电器商场找了份工作,先干一阵子再说。”

 

隔壁桌有人大着嗓门儿划拳,有人仗着酒足饭饱吹牛逼,身后传来一阵哄堂大笑,老板扯着嗓子喊羊蹄儿蚕茧儿是六号桌的,到处都是炭火和肉味儿混杂的喧闹。

 

“嗯,我这半年估计得忙,”张懿灌了口扎啤,冰得直瘪嘴,“手续要管纠纷要处理,一堆乱事儿。”

 

段龙面前摆着瓶冰镇过的麦花啤,他不能喝酒,这件事儿听起来像个笑话,他也一直当笑话给让人讲,他就喝醉过一次,叶晓文静,却喜欢喝酒,床底下总存着一箱黄河,段龙喝了半箱,吐得死去活来,叶晓帮他收拾了半宿,把他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捞进怀里,“你何必呢。”

 

第二天,年轻人走得悄无声息,行李收拾得干干净净,连墙上贴着的张国荣的海报都摘了,只在床板底下给他留了半箱黄河啤酒,段龙坐在床上对着海报后惨白的墙壁愣了半个小时,起开啤酒喷了宿舍满墙。

 

叶晓顺河向南,他一路向东。

 

段龙把鸡头从铁签子上撸下来,放进张懿盘子里,张懿坐在灯光底下,烟尘之外,像纸壳箱子里蜷成一团的猫,他挺得很直,因为瘦肩膀到脊背弯成一条弧线,露出后颈和半月形的皮肉,他低着头,眼尾平顺下落,像半弯新月。

 

“你咋办,没找地方住?”

 

“找了,跟同事住,不成就在所里凑合。”张懿掀起眼皮,新月另一半映入水里,他像一只警惕的猫,又拧巴得像根钢筋,“别问,我爸妈那儿,不住。”

 

段龙往嘴里塞了串腰子,他今晚总能想起叶晓,挺多年没想起的叶晓,叶晓通透,单薄,像映在肥皂泡里的影子,直到戳破那天才发现他把自己藏得多深,他的脆弱和秘密从来没流露出一丝一毫。

 

想走的留不住,段龙有种很扯的预感,像在炭火盆里抓一缕烟。张懿没吃几口就不再动了,他从不先说吃饱,只漫不经心地玩儿几根铁签子,摸了一手油,又用卫生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。

 

“走吧。”段龙要了个塑料袋,把没吃完的一裹。

 

八九点,街上人还不见少,街角有个卖西瓜的小货车,买主卖家为了两毛钱的抹零大打出手,张懿冲过去拉架,肩膀被扣了半个西瓜,滴滴答答淌水。段龙低骂着街加入战局,有人报了警。

 

卖瓜的认识他,人群散了觉着挺不好意思,切了他半个西瓜给他,张懿看着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红红绿绿,从兜儿里摸出了足够买三四个西瓜的钱塞进人家手里。

 

“我说……”

 

“那什么……”

 

路灯下都是投火的飞虫,噼里啪啦的,张懿摸出根烟,丢给段龙一根,自己点着了,他动作还是不熟练,狠狠吸了一大口,差点把自己呛着。

 

“你先说。”段龙眯了下眼睛,把烟夹在耳朵上,是根哈德门。

 

张懿笑了一下,“原来吧,就刚西瓜车那儿,原来是个游戏厅,我打游戏还行,逃课一个币子能打一下午,有一回把人家高年级立棍儿的给赢了,让人家劈头盖脸一顿揍。”

 

他一笑就垂眼角,有点嘲讽,又有点无所谓,“我那发小,打羽毛球那位,正好来找我,冲进来抡起椅子就把人家开了瓢了。”

 

段龙把烟拿下来,摸了摸衣兜,忘了带火,他觉着今晚的张懿像头顶半满的月亮,拼命地汲取着四周的光,把自己放得很低,又不遗余力地将光洒得满地都是。

 

“他右手握拍,伤了手,体工校还要开除他,后来他教练一个劲儿给他求情,他也争气,打了个全省第一,到底被国家队挑走了。”

 

张懿踢飞了马路牙子上一个踩扁的空啤酒罐,“那时候吧,我就觉着我特对不起他,我爸知道这事儿暴跳如雷,把我锁家里半个月没让我出门,学校的课都他教我,一天不落。我出不去,怕他出事儿啊,又见不着他,成天跟我爸对着干,我爸骂我蠢材,反正我就是个蠢材。”

 

段龙把他送回家,院儿里种了几丛夜来香,艳粉艳粉的,雨水淋过草木般芳香呛鼻,争先恐后开得热闹,张懿用钥匙捅了半天的门,最后狠狠补上一脚才把门踹开,“前两天他随队去的塞维利亚,团体赛,虽然电视转播里他没上场,好歹也是个世界冠军了。”

 

张懿说完自己也有点愣,愣了一会儿他补了句,“我特别替他高兴。”

 

月亮流淌成了河,河蔓延在时光的旧忆里,细水长流,不绝如缕,就是不肯放下切断联系的闸门。

 

段龙半张脸藏在影子里,眼角下垂,棱角仿佛河谷边尚未打磨圆润的河石,他面颊的肌肉细微地耸动了一下,“他原来,是你对象?”

 

“不是,”张懿被火星烫了一下,他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,“算是吧。”

 

段龙又想起了叶晓,想起叶晓说的最后一句,“你何必呢。”那之前他们在地摊儿买了张盗版的《春光乍泄》,段龙起初没看明白,等琢磨过劲儿来,叶晓已经走了。

 

“你刚才想说啥?”张懿站在门口,没想让他走,也没说叫他进去。

 

“没啥,你快进去吧。”段龙说,他眼尾下坠,眼皮笔直,像用刀刻出的沟壑。

 

张懿再次见到段龙,是在一周之后,那天下大雨,老房顶承不住,段龙罩着个黑色雨披敲他房门,屋里脸盆水桶摆了满地,房顶跟漏勺似的,段龙不由分说把雨披罩在他身上,他骑自行车来的,张懿在后座抱着他的腰,雨太大,看不清路,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在河流中溺水的鱼。

 

这段时间他严重失眠,连续加班使他睡得非常少,这种感觉使他模糊,令他分不清究竟是睡不好还是没时间睡。

 

他们还是被淋成了两只落汤鸡,张懿仰面躺在段龙床上,他先冲了个澡,套着段龙的灰色背心,在他身上大两个号,松垮垮的,短裤也大,他盯着天花板,听浴室里莲蓬头哗哗作响。

 

雨太大,老天爷开了闸,重锤似的雨帘裹着风,不时听到“咣当”一声,又吹垮了一家铝皮遮雨棚。张懿喜欢淋雨,也喜欢雨声,那会有一种天下大乱、透不过气却颠覆一切的感觉。他也确实在一个雨天颠覆了他的世界,曾经他认为的就是他的世界。

 

邢佳被国家队选走的夏天,老街有家音像店倒闭,倒闭得很突然,承载一整个花花世界,古往今来的屋子要关门了,贴满了促销的大红色字报,它们的世界崩塌了,张懿站在门口,旁边站着邢佳,他们站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,崔健嘶吼着,四周山雨欲来,咆哮着走南闯北、天涯海角的潇洒豪迈。

 

他们鬼使神差挑了一张盗版的《春光乍泄》,缩在邢佳房间里,做贼心虚地拉上窗帘,黄昏黑云压城,闷热的水汽灌满了房间,像即将炸裂的暖水瓶。

 

那天的雨下得很大,如天河倒灌,雨水凝聚成河流,冲刷着尘埃密布的东北小城,他们置身于孤岛了,在夏季黄昏的孤岛里,因为一张碟片,笨拙又义无反顾地,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。

 

邢佳还是走了,因为张懿说,“我不能再坑你一次。”

 

段龙从浴室出来,用毛巾揉着头发,张懿四肢大敞,细瘦的胳膊和小腿从衣服里伸出来,像一株蔓延开叶子的蒲公英。

 

段龙想起几个月前在迪厅逮着他,他换了警服,其实是来抓卖摇头丸的,他看起来与这霓虹肉体酒精香烟搭建的世界格格不入,这种格格不入与他看起来有多干净眉眼有多疏离无关,这是一种鱼和雨伞一般陌生而格格不入的无法投入,却又牟足了劲儿飞蛾扑火般地投入。

 

段龙望着他的背影,看他很快从一只白色的蛾子,变成了一只斑斓的蝴蝶。

 

他在床边坐下来,没穿上衣,张懿的手指在他的后腰划拉着五线谱,摸了一手的水。

 

“后来呢?”段龙突然说。

 

张懿在他身上骚弄的猫爪子顿了一下,心照不宣地接上了他的话茬,“我送他到街口,后来我就一直后悔,后悔我为啥不送他去火车站,我又想就算送他去火车站,我也会后悔为啥不送他去北京。”

 

“我给他写信,心里想为啥不打电话,我拿起电话,又想为啥不之前他没走时亲口跟他说。然后我就把电话放下了,信也没寄出去。”

 

张懿盯着天花板,后来他去了警校,邢佳给他写信,很久才写一封,他躺在宿舍床上也这样盯着天花板,一遍遍描摹信里的每一个字,每一个细瘦修长的笔画,意识一点点变得昏沉模糊,一字一句都被拆散,笔画分崩离析,瓦解成了雨,浇了他一身一脸。

 

醒来时宿舍在漏雨,他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庆幸不是眼泪。

 

段龙抓住他的手腕,张懿脉搏不快,他扭过脸,张懿正睁着双眼睛盯着他,他松垮垮躺在床上,衣服松垮垮的,眼神也是,不知是他下垂的眼角,或者弓一般引而不发的薄唇,亦或者突兀颤动的喉结。他总是一副纸一样平白无奇的样子,又压抑着悬而未决的阴郁——这令段龙想起摔出裂痕的镜子,或是有黑斑的朝阳。

 

段龙把手探进他的背心,顺着小腹向上摩挲,张懿一动不动,身体却不自觉绷紧了,段龙的手停在他心口的位置,就这么按着,他和张懿对视,更像是在和他进行某种你死我活的对峙。

 

“人这一辈子啊,有时候就差那么一步,”张懿喉结滑动,“有了这一步,就什么都有了。”

 

他言不由衷的心脏跳得极快,快到惊慌失措,段龙常年修车,指尖的老茧碾过肋骨之上薄薄的皮肉,他按压着他的心脏,张懿心口的血肉里打磨着一块碎玻璃,包裹它,适应它,鲜血淋漓,一动不动,只要不碰,就不会疼。

 

他想把他心口的碎玻璃拔出来,他以为是月光的,以为是权威的碎玻璃拔出来,它在他心里埋得太久,久到他已经习惯了近乎卑微的疼,却又不甘不愿地反抗。

 

段龙的房间利索得像个旅馆,空荡荡什么都没有,他在被灯管灯光填充的空荡荡里埋下头,他去吻张懿微微开启的唇,张懿没闭眼,他抓住了段龙按在他心口的手腕。

 

床上没挂蚊帐,段龙不喜欢蚊帐,一直点蚊香,不是电蚊香,一圈一圈的烧起来没完没了,烟灰积了整整一搪瓷盘子。

 

张懿在颠簸模糊中张开眼,恍惚觉得墙上挂历里的模特在死盯着他看,四周的墙壁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形状,如同折射着灯光的碎玻璃,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挤压而来。

 

痛感与冲撞令他原本支撑着身体的手臂撤了力气,大脑一片空白,陌生的知觉在血液与骨髓中游走,他觉得自己站在崩颓的边缘,手臂顺着床沿垂下,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。

 

他抓住了一只手,纠缠而上,还有迫使他发出破碎呻吟的吻,狠狠地在他喉咙里塞进一把燃着的烟。

 

段龙很少这么折腾他,他把他按进床里,想把他体内的根脉挖出来,把他塞进肚子里的破烂儿都挖出来,重新种上种子,围上幔子,洒下阳光。

 

他应该开出花来,段龙想,而不是把自己拆解成一片废墟,废墟之上尽是如数家珍的过眼云烟。

 

“你那天要和我说什么。”张懿趴在他身下喘息,他声音很小,如果不是他们贴在一起,雨声一定吞噬了他所有的动静。

 

“叫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。”段龙咬他的耳朵。

 

张懿不出声,他沉默着,在大雨里沉默着,在倾落的河水中沉默着,他坐在孤舟顺流而下,像个固执的孩子,隔绝着人群,又渴求着人群,对自己冷酷,对世界温柔。

 

“你是个杯子,你不是口井,总想把别人的水都变成自己的,总想对每个人负责,迟早会压死你。”

 

段龙停了停,怀里的人悄无声息,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被雨水浇灌,在夜色中生根发芽。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触碰到他的内核,剥开层层保护,像破开一枚拒绝孵化完成的卵。

 

“我不是你爸,也不是你发小,你不用自卑,更不用愧疚。”

 

雨声统治了半根烟的功夫,张懿在哭,还是没有声音,眼泪蹭在段龙脖子里,和汗糊成一片,他的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,但还是不吭声。

 

“张懿,”段龙说,“对自己好点。”

 

张懿是老街上最讨人喜欢的片儿警,生在这里长在这里,想把自己活成一口井。段龙和他的车库是老街上唯一的入侵者,他从西北来,叛逃家乡,顺着河流漂泊,没日没夜地寻找源头。

 

河流凝固成了铁轨,河滩铺展成了公路,那年他从伊犁搭拉水果的货车到兰州,司机翻来覆去放一盘磁带,下车时他买下了那盘磁带,上面印着崔健的照片。

 

留在记忆深处的总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,就像你记住一个人往往不是因为他的美,很多年后你连他的样子都忘记了,但是你仍会因为一缕若即若离的气味、一段含混不清的歌词捕捉到他的身影。

 

“你何时跟我走,你这就跟我走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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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完—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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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爱写手,从小红心、小蓝手开始~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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