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纸重构室

别发私信

【风云】枫桥夜泊(16)

正文到此完结啦,但是别急别急,还有两章番外,一章发糖一章发肉。

时间轴为1945年,特别巧我让他们分开的这些年,正是现实中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,虽然也有刻意设计吧,但是也是在太巧了。

求小红心~小蓝手~

考虑再三,BGM还是用了【共同度过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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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、浮生未歇

 

十月的广州城余热不减,日头仍潮湿又灼烈地炙烤大街小巷,丹桂同二十年前一般馥郁芬芳。一辆火柴盒公交自树下飞驰而过,车铃嘈杂纷扰,骑楼底的防空壁前月才被清理,没了饿殍遍地、垃圾成堆的惨状。

 

广州光复两月有余,物资匮乏、治安混乱,残垣断壁、百废待兴,被压迫了八年的市民自是欢欣鼓舞,却又同时怨气沉沉。

 

男人自大沙头火车站出来,月台上新装了电炬,“欢迎新市长建设新广州”的标语横幅还没撤去,他抬头看了看,脸上没什么表情,大跨步走出车站前宽阔广场。

 

他很高,身量挺拔,白色衬衫略略泛黄,晚起袖口解开领扣,衣摆垂在卡叽布长裤外,右肩背着鼓囊囊的粗布背包,用细麻绳捆了,已经旧得看不出本色。

 

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而纯粹,眉宇俊朗,皮肤被日头长年累月晒成略深麦色,发茬剃得挺短,从额骨到颚线都像刨子推过似的,磨砺出利落干脆的英武不凡。

 

他站在白云路青石路肩上发了会呆,街对面木屐铺挨着家卖原子笔、原子皮带、原子袜的新式商铺,门两旁挂了国旗,这街上到处都挂着国旗,令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头。

 

“萝卜头,点豉油,点得多,咸过头。”七八岁男仔举了国旗自他面前飞奔而过,木屐踏在地上“啪嗒”作响,嘲笑尚未撤出广州,用力扫街的日本兵。

 

“劳驾,”他招招手,叫停一辆人力车,“载我去十五甫。”

 

车夫见有生意上门,甚是欢喜,扯过肩头毛巾擦了把汗,冲他一乐,“先生这是归家,探亲?”

 

男人听他这话,歪头出神,他钻进黑色车棚坐稳,眼梢下垂,脸颊竟随笑纹浮出两枚酒窝,“回家,也寻人。”

 

“喔,那倒是好。”车夫麻利地架起车把,弩起筋肉,弯着背脊,“先生从哪里来。”

 

“哪里?”男人重复了一遍,才若有所思地回答,“南边。”

 

路两旁旅馆、戏院、茶楼墙壁尚且残留不少日伪标语口号,三两工人正擎刷子、水刷石料清理。车夫跑得稳当又快,听他答得模棱两可,识趣地不再深究。

 

男人不自觉伸手按左臂手肘,他险些赔上一条胳膊,堪堪于中缅边境怒江江畔捡回条性命。

 

攻克南坎时,他被埋在尸体下面不知多久,直到新一军前往芒友,他才被拾荒的缅甸住民翻出来,他仰面望头顶湛蓝天空,刺目日光下尽是劫后余生的震惊与平静,他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,在左侧胸前摸到一块被子弹打碎表盘的铜壳怀表。

 

“阿蔡……”他用手掩住眼睛,干涩数年的眼眶酸涩湿润,泪水滚入异国土壤,连同他的血、和被怀表救回的命。

 

枪林弹雨、毒虫蛇蟒、感染高烧、疲倦饥饿。他知道是什么让他在无数次命悬一线中咬牙挺过。他将思念深埋心底,念他二人同守同一方沃土,心怀同等的使命,这令他确信那人定在远方某一处与他并肩作战,沉默又坚决地为彼此搭建起战壕堡垒,他多打出一颗子弹,他便多一分稳妥安全。

思念生长成执拗,执拗溃烂成疮痂,他不时浇一壶烈酒,令疼痛酣畅淋漓。

这情意令他无所畏惧。

 

广州仍旧是记忆中的广州,百年来从不曾有片刻安宁,战火纷飞伤痕累累,住在这城里的人被磨炼出一颗宽心,茶楼门前仍有人摇葵扇乘凉,捧一块马蹄糕一壶单枞茶,听女伶燕语莺声,胡琴悠扬。

 

用竹竿撑衣架挂故衣的游荡闲人自车旁经过,被废墟围起的旷场立起两根三丈长的竹篙,干瘦女孩表演着三上吊,长长辫子浇了酒,用长绳系在上头来回推晃,场边围了些人,还有些卖啄啄糖、双皮奶的小贩,当当敲着梆子。

 

男人不忍地转过脸去,他话不多,嗫嚅片刻才道了句,“日子不好过吧。”

 

“嗳?”车夫被这沉默男人的主动搭腔惊了一跳,忙回话道,“嗳嗳,一担米都要八九千块哩,水也供不上,我们这些跑生活的每天都是单条饭,拜万寿也不稀罕呐。”*

 

男人没搭腔,中华影院门前悬挂了花花绿绿的宣传画,他似是盯着《反攻缅甸》上举枪的美国大兵看,目光却于那门前流连不去,西濠二马路一如既往,银号关了张,仿佛锁住十多年前一方情意连绵,锁住午后一场瓢泼骤雨,锁住两个在雨中肆意奔跑的少年,同他们无惧无畏的爱情。

 

沙面江头孤帆远去,于水天交际割裂一道残痕,西桥外国商店挂了各色国旗,坠一条红纱。小贩叫卖清脆、渔船号声嘹亮、南音粤曲婉转,不少女人在江边台阶淘洗衣物,哼着熟悉又生疏的乡音小调。

 

男人被榕树斑驳疏影摇乱心绪,被江畔水汽洗去一身硝烟战火,他心下凌乱,忆起曾有人于此对他低语,“你若出事,我恨不得与你一起。”

 

这座城仍是帆影摇曳、屐声清脆、繁花似锦、戏曲悠扬,即便时过境迁、千疮百孔,却仍以最宁静最美好的模样保留在他心底,那里有条青石板路,有家竹筒小楼,三重门沉重坚实、木棉树嫣红似火,有两条从日出走到日落的身影,行过沙面西关、江岸东山,从稚拙孩童,长成翩翩少年。

 

分合逢离,欣喜痛苦,感怀愁殇。它们静谧地重叠,沉淀,穿过一段不急不缓的岁月,深埋珍藏于谁的心底,渐渐发酵成一坛醇冽佳酿,只需一抿,便足以醉落红尘万千。

 

他曾同战友一起守在战壕,后背靠着潮湿泥土,从盛夏到隆冬,战壕闷热如同蒸笼,枪托刺激着指尖,背后的泥土里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。

 

被毒虫咬伤的手指肿得像萝卜,他摸出颈间戒指,已经戴不进了。

 

他用淤血僵硬,布满伤痕的手一遍遍在土地里写一个名字,一笔一划,十指连心地刺痛,又沉甸安稳地满足。他忆起多年前广州城仲夏午后,少年轻言细语同他讲,“风起云涌,风卷云舒。”

 

命运蛮不讲理又巧合机缘,从初识起便将他们牢牢捆绑一处,给予些小心翼翼的试探,心照不宣的情愫,有恃无恐的侵占。

他闭上眼,无数次描摹那人模样,从少年到青年,从眼角到唇瓣。令深藏于心底的影子一次次变得生动鲜活,仿佛他们昨日刚刚见过,仿佛吻的触感仍旧滚烫温润,仿佛他正在自己身边,笑着告诉他,挺住了,活下去。

他去吻冰凉的戒指,上面残留齿痕依稀可见,他在缅甸雨林深处用刀尖挑出手肘子弹,咬紧牙关颤抖又无声地唤,“阿蔡。”

这名字被他咬碎嚼烂,成为维持生命的唯一养分,在尸横遍野异国他乡长成一棵稚嫩幼苗,执拗顽强、浴血而生。 

 

“要活下去。”伤口感染,高烧不退,他徘徊在鬼门关口,恍惚间见少年于苏州雨巷茕茕独立,笑意温存。

 

“留着命回去见他。”

 

从上下九绸缎庄门前经过,第十甫大小商铺营生依旧,陶陶居门前排着长队,巷口书铺改成一家名为南信的双皮奶店,再也没有一位眼梢狭长的年轻掌柜坐在里头,兴致缺缺地拨弄算盘。

 

人力车停在装帽街口,他于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慌乱自心底蔓延,如同倒钩挂在心尖,轻轻一动便有心血涌入四肢百骸,他曾听人讲近乡心怯,这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。

 

他不知那人是生是死,是否等在最初相识的地方,他甚至做好竹筒屋空无一人,他此生此世永远等待的准备。

 

九月刚过,逐渐闷热潮湿的天气盘旋纠缠,扰得人心交瘁,嘈杂又惨寂。

 

男人只觉脚下步子有千斤重,又轻快得仿佛乘了风,青石板路缝隙中生满细密杂草,落了一地木芙蓉残花,人家木栏门上挂着咸鱼咸肉,有人搬了砧板剁着巨大的鱼头,不知谁家生活开炊,烟火饭香炊烟袅袅,争先恐后地攀上男人衣角。

 

八九岁男孩趿拉着原木木屐,噼里啪啦从他身后跑来,他抱个灰色麻罗布包裹,脚下一滑挣脱一只木屐,“哎呦”一声撞在他后背上。

 

“当心。”男人回身扶他,见包裹开了个角,露出些茭白、茨菇、荸荠之类,都还新鲜。

 

男孩揉着鼻子抬头,也不惧怕,今日学堂休学,他本想撒了欢去荔湾湖耍个痛快,不想被外婆揪着领子拽回来,交代他把这些东西送去巷子最里头有木棉树那家竹筒楼,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贪玩延误功夫。

 

“这是要送人?”男人只觉这画面熟悉得紧,心下忍不住跳,“送去谁家?”

 

男孩从木屐中脱出一只脚,在小腿上蹭了蹭,他没见过这号人,听外婆讲近日街上混乱,有不少无赖混进城抢劫商铺行人,叫他不要擅自同生人讲话。

 

“我住在里头有木棉树那家,”男人像是猜出他的顾虑,指着巷末,“十来年不曾回了。”

 

“外婆正叫我送那家去,”男孩眼睛一亮,孩童心思毫不设防,“说是子乔少爷终于回了,还讲子乔少爷博学多闻、见多识广,嘱咐我多向他请教呢。”

 

他回来了,男人一颗沉浮不定的心振如擂鼓,血在一瞬间全部冲上头顶,他觉自己体内仿佛挣扎出孩提时代慌张跳脱的灵魂,一心只往少年所在之处去。

 

“我去带给他吧,”男人抑制着语气颤抖,“你回去告诉外婆,就讲阿宝回来了,他代你去找子乔少爷。”

 

每一只船总要有一个码头,每一只雀儿得有一个巢。*

 

他停在吊扇门外,抬手敲了敲门,背上背包似有千斤重,压得他喘不过气,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喉口跳出。

 

“请问哪位?”过了不多时,门里传来素雅的一声问,调子和学堂里的细路仔,门楼下的女仔都不同,又软又沙,仿佛时光远处一曲银笙,蹁跹蜿蜒,“劳驾等一等。”

樟木大门被拉开,男人三十有半,站在趟栊缝隙里头,修长高挑,面如白玉。

 

阿宝有些呆愣,面前人从容娴雅,沉郁寡淡。一席青灰长衫颀然俊逸,眼角生了岁月倦痕,眸色不再那般清亮逼人,宛若烟雨落下的荔湾湖般澄透沉静。仿佛从画片里走出来的文人书生,风度翩翩,好看得紧。

 

屋主人见他也是一怔,门外男人比他高出些许,剑眉星目,英武不凡,一头毛扎扎的头发剃得规整,发茬还泛着新,身量结实挺拔,风尘仆仆、满身疲倦,却如若在漫漫征程终于觅得终点,眼里似有泪光明灭,又似骄阳跌落其中,碎成令人动容的惊喜交加。

 

“也许你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,它会在我离开世界那一刻同时销毁,连同我对你的隐瞒,我的身份,我存在的痕迹。”

 

许多年后,他在一本日记里找到一封不曾寄出的信,上头压着两张宝华戏院《胡不归》戏票。

“我无数次犹豫是否要向你坦诚一切,却又不愿你承受我的自私自利与一意孤行。你我之间早已心照不宣,我们相爱,这便足够。”

“人活一世,均会面临两次死亡,一次生命消逝,二次被人遗忘。倘若某天青山埋骨、马革裹尸,我仍于你记忆之中、同你一道存活,而当那时,我愿你有关于我全部回忆均是美好幸福,无关痛苦,无关悲伤。这是我唯一、也是最后能够给予你的保护。”

 

心脏连同指根,生出的一根纤韧丝线,与一人长长久久、连结纠缠,即便身不由己,仍旧难舍难分。

 

阳光温热,岁月静好。

 

“路上很辛苦吧,”蔡云伸手拭去傅海风额头汗珠,弯月似的眼一垂,侧身把他往院里让,“快进来,天热吧,瞧你一头汗。”

 

你还不来,我怎敢老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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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注释—

 

*车夫行话:将三顿饭并做一顿饭,叫做“单条饭”,饿上一整天,叫做“拜万寿”。

*摘自:沈从文《边城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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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写在后面—

 

参考了远征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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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正文完—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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