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纸重构室

别发私信

【风云】枫桥夜泊(04)

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难过呢,其实还好吧,我也算挺高兴的。本来想过两天再更的,想了想还是放出来吧,讨个心里舒服。

本章时间为1924年—1925年年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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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五十弦

 

转年旧历三月,暖意春风似是惧怕这注定动荡多灾的年岁般,迟迟不肯到来。广州城绿意依旧,空气却是冷,淅淅沥沥的春雨不似酥油,却像极了剔骨刀片,湿漉漉渗入毛孔骨缝,春寒料峭,乍暖还寒。

 

傅海风捧着满满一碗汤,步伐急匆匆又小心翼翼,生怕洒了一星半点出来,十五甫青石砖路面还沾着雨,湿淋淋地打滑。

 

他今年十一岁了,眉眼渐渐退去孩童稚气圆润,个子长高了些,也更结实,憋着劲等待迈入少年时岁。一碗热腾腾的汤隔着瓷碗烫着掌心,胳膊也端得酸疼,他却浑然不觉。

 

他轻车熟路用半边身子抵开虚掩脚门,钻过趟栊和樟木大门,一只刚刚断奶的狸花猫从木棉树下钻出来,绵软地叫着,竖起尾巴亲昵地蹭他的裤脚。

 

“你且等等,我先去照看阿蔡。”男孩仰头望木棉层叠压枝,艳比朝霞,低头软声哄那猫崽。

 

他不善言辞,却和动物亲近些,蔡云笑他说只懂和非人交心,他便反驳说,“我也和阿蔡交心。”

 

蔡云心下郁结,他与阿宝相识两年,男孩笨嘴拙舌,却独独对他越发牙尖嘴利。少年巧舌如簧,却唯有于他哑口无言。

 

傅海风脚步未停,直奔二楼蔡云房间去,用肩膀推开屋门。窗帘正遮着,将春日奶黄色的日光挡在外头,不算狭小的房间温暖昏暗。

 

这屋子本是汤老儿子媳妇住的,几年前小夫妻搬去南洋,只留这空荡荡的居所,直到蔡云从苏州来,才为这清冷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。

 

双人床上乱糟糟拱起一团被子,蜷缩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,动了动想要爬起来,他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,狭长的眼里还残留着迷蒙睡意和大病未去的虚弱,半开半闭,无法聚焦。

 

十四岁的少年生得越发俊逸清秀,仿佛从脸颊骨骼上刮去一层孩童柔软的雾,留下修竹般的洒然肃朗。

 

“阿傅。”他张了张唇,嗓音也变了些,曾经的绵软清亮里添了簌簌沙意,又因生病多了几分虚弱的鼻音。

 

傅海风将汤碗放在他床头柜上,那旁边还摆着本夹了书签的外文书,他扫了一眼,只能看懂封皮上“吾辈”、“猫”三个字,还有作者怪里怪气的名字。

 

汤老总是出远门,一走个把月毫无音讯,回来时便会给蔡云带些朋友那里寻得的中外书籍,少年聪颖通透,对语言无师自通,虽然不懂如何发音,却能读得懂看得明。

 

前天夜里,少年辗转难眠,便披了单衣坐在窗边借着台灯翻书,半夜下了雨起了风,气温骤降也浑然不觉,第二天一早就着凉发热,病得爬不起床。

 

“你慢些,”傅海风扶他起来靠着床头,又替他掖好被角,俯身过去额头相贴,“还是热。”

 

他们早就习惯了这般亲昵无间的举动,蔡云露出个惨兮兮的笑,只觉眼前阵阵发黑。

 

傅海风也不多说什么,该责备该关怀的话都被他阿妈讲了个遍,也没为他留。他舀了一调羹汤吹了吹,送到蔡云嘴边,乳白色的汤浓稠香醇,挂着丝,看得出费去了熬汤人许多心血。

 

“鲥鱼汤,新鲜的,阿妈说给你补补身子。”

 

蔡云刚想说他可以自己喝,听这话有些局促地缩回了手,乖乖将鱼汤咽下去,暖意一路滑进空空如也的胃袋,令他哽了稍许。

 

五月鲥鱼已至燕,荔枝卢橘未应先。他知晓鲥鱼向来贵重难求,到了时令人们争相购买,他猜阿宝定是早早跑去永汉路海味街守着,又托傅妈妈将时间和辛劳都熬煮了进去,换来这一口口千金难买的心意。

 

“阿妈这手艺我会念一辈子的。”蔡云乖乖把一碗汤喝得干净,他挑嘴,胃也闹,极少能把饭菜吃完。

 

“我正和阿妈学,日后做给你食,”傅海风把碗放在一边,“你且躺下,再睡一会,别又着凉。”

 

蔡云身上凉,心里却暖得沉甸甸,比一碗汤更灼热的温暖顺着血管流淌进四肢百骸,驱赶着暮春垂死挣扎的寒。他想起书上说东洋人称三月为弥生,取草木繁茂,樱花初见之意,仿佛有什么在这个时节悄然苏醒,牟着不管不顾的执着,无暇顾及他日如何。

 

“阿傅,你也上来吧,”他向床的另一边挪了挪,掀开被子拍了拍被他焐了半晌的薄褥,“别蒙我,我知道你半宿没睡。”

 

傅海风挠挠额角,也没推辞,大方脱了鞋爬上床钻进被子里,当即打了个冷战。

 

“嘶!怎的这般凉!”

 

蔡云发着低烧,身上不正常地发热,被窝里却不带一丝热乎气,傅海风当机立断拉起被子将两人都裹在里头,不由分说一把搂住刚刚躺下的少年,胸膛贴着胸膛,又将那双冰凉的脚暖在自己双脚中间,用整个暖烘烘的身体死死锁住了他。

 

十一岁的傅海风已经比九岁时高出不少,但不比蔡云正处在身长拔节的年纪,十四岁的少年骨骼抽长,颀然挺拔。他还是瘦,虽然这两年随汤老学了不少强身健体的防身本事,却仍旧瘦得单薄,仿佛一棵过分修长的翠竹,令人看了心疼。

 

蔡云蜷着腿,整个人被迫缩在傅海风怀里,好像钻进了正在燃烧的火炉,男孩的呼吸打在他颈间下颚,和他的纠缠在一起,也是烫得燥人。

 

“过几日就要开学了吧,”蔡云命令自己必须说些什么,他感到近些日才变的突兀的喉结上下耸动着,“功课温习得如何。”

 

“尽是些汤先生教过的,”男孩仰了仰头,皮肤间难免有些剐蹭,“你自考我便是。”

 

蔡云低低笑出声,他头脑昏沉,此刻又被男孩暖着,困意不由自主地席卷上来,眼皮发沉。

 

他觉察到男孩的手顺着他的后背绕过来,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左侧耳垂,那里有个半愈合的耳洞,比针尖还小,不是挨得太近绝难发现。

 

“我刚出生不久就染了肺病,家中长辈都说我活不久,”他泛着迷糊,也就放下对过往的防备,“老人都说男孩当做女孩来养便可消灾去病,健康长寿,外婆想这么做,被爹爹阻止了。”

 

男孩捏着他的耳垂,他便笑,“留下这个耳洞,我觉得也蛮好。”

 

他们便不说话了,竹筒楼如同一个兜兜转转层层叠叠的梦,将这间卧房罩在里头,自天井渗漏下的日光洒在花格满洲窗,掀起一角窗帘。屋子里掠起雨水和谁家烟火混合的气息,暖洋洋慵懒懒,和着少年身上若即若离的草药香,在男孩心底萦绕着生根,不知所起,坦荡磊落。

 

“阿蔡。”男孩又动了动,将少年揽得更紧了些。

 

“嗯?”蔡云陷入浅眠,他向来睡不踏实,此刻却难得心下安稳。

 

“以后只要你难受,我就赶来抱着你。” 

 

孩童就是孩童,愿对谁好便毫不掩饰毫无保留,掏心扒肺,莽撞温存。

 

傅海风总会在夜里入睡之前回想些画面。他从私立学堂下课出门,学堂对面是家名为保全堂的药铺,青瓦白墙,爬藤植物热热烈烈铺了满墙,垂下摇摇欲坠的藤子。少年偶尔放学早,便绕路过来站在墙边等他,他手里总捧着本书,从线装本的《东京梦华录》到黄遵宪的《日本国志》,从《子不语》到林译小说《茶花女遗事》。

 

学堂的女仔会细声细气地惊讶道,“吓,那俊少爷又来啦。”

 

傅海风迎着垂地夕阳跑过去,蔡云对他招招手,笑容比落日余晖来的更加好看。

 

他们沿着条麻石铺的巷道往家走,说些学校琐事,大多蔡云在说,傅海风在听。他讲英文先生抹了个锃亮的发蜡背头,讲国学老师感叹时局动荡、生不逢时,讲近来读的《罗生门》,讲湖上新开的艇仔粥,讲路上撞见的西洋人……

 

从黄昏走到日落,从荔湾湖走到花生巷,从这小小的广州城,走到遥不可及的大洋彼岸。

 

这是阿宝的黄昏,他想,如果没有蔡云,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。*

 

蜷在他怀里的少年听了他的话,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胸膛。傅海风似乎觉察到一丝潮气,他以为蔡云在哭,却又听到他软软地笑道,“那便说定罢。”

 

甲子年依旧硝烟四起怨声载道。七月城内罢工那阵,学校正值夏休,傅妈妈交代他们不许到处乱跑,他们困在院子里,被汤先生管着,度过无所事事蝉鸣四起的仲夏。

 

狸花猫是年初蔡云从巷口拾来的,还没出正月的寒冷日子,猫崽哆哆嗦嗦地缩在母猫怀里,断气许久的母亲早已冰冷僵硬。

 

孑然一身的少年动了恻隐之心,并不抱希望地将小猫护在掌心抱回卧房,毛还没长齐的小生命脆弱柔软,用一用力都会扼死在他手里。

 

他和阿宝用炉火烘暖了高丽巾,将小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里头,用手指蘸着稀释过的温牛奶,送到小猫呼出虚弱气息的嘴边。

 

生命永远是这世界上最脆弱又顽强的物什,几天后,小猫颤颤巍巍撑起四条小短腿,伸出舌尖主动舔蔡云手背时,少年的心温吞吞化成一滩暖水。

 

新历七月的汤家宅院,木棉郁郁葱葱,夏蝉聒噪纷扰。藤桌上茶壶里沏着金银菊五花茶,兑了蜂蜜,巷口又传来浓香扑鼻的山栀花香,桌角花砖上摆了一盘残棋。

 

狸花猫不常在家,街头巷尾神出鬼没地疯跑,只有饿时才喵喵叫着回来讨吃食。两个耐不住性子的仔见它回来,毅然放弃纠斗得难舍难分的对弈,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厨房取了蒸小黄鱼,蹲在木棉树下,撕成小条喂这只被宠上天的猫。

 

汤老倚在藤椅里摇一把缺了齿的葵扇,耷眼看那盘未分出胜负的棋局,棋子被掌心摩挲得溜光水滑,只零零散散剩下几枚落在红木棋盘,十步之内,黑方必败。

 

这一对竹马虽说年幼,棋路步数已是特征分明。阿宝招式简单明了,看似门户大开杀气腾腾,实则以攻为守稳重内敛。

 

子乔则不同,他总是显露出几分老成的运筹帷幄和少年的野心勃勃,乍看布局清晰步步为营,却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。

 

树下的阿宝不知说了什么,一双眼忽闪不定,挤出一对大大的酒窝,少年像是被他气着了,瞪着狭长的丹凤眼,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无可奈何。

 

狸花猫吃饱喝足,心满意足地舔了舔爪子,又舔了舔他们的手心。

 

少年不识愁滋味。

 

汤老不由喟叹,他闲暇时会讲些故事给他们听,蔡云的情绪显而易见,每当听到法国大革命、攻打巴士底狱、启蒙运动等等诸如此类相关,那双往日如水的眸子便跌碎了光芒,亮闪闪满是憧憬。

 

上月长洲岛热闹非凡,汤老携他们经过,少年直直凝视着新办军校校门两侧高悬的,“升官发财请走别路,贪生怕死莫入此门。”出神,他盯了片刻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

汤老呷了口茶,心下怅然道,这仔定是留不住,日后偏选一条荆棘遍野,险象环生的前路去。

 

那时阿宝站在一旁,他对那些意气风发、戎装加身的青年没多大兴趣,他也看那题字,又看蔡云,好像懂了些什么,只是男孩太小,不愿想,也想不透。

 

这一年的秋冬格外的长,九月战火烧到了苏州城,十月太平路商团暴动……这一年的少年多病多灾,闷闷不乐。

 

转年春节,蔡云裁了红纸写了个墨色浓重的福,倒贴在门上,阿宝踩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巷口跑来,唤他去食年夜饭。身上棉衣袖子可怜巴巴地短了一截,他又长高了,不知不觉间,刚刚迈入十二岁的男孩悄悄窜起了个头,仿佛一棵见风就长的小树。

 

阿宝长大了,蔡云蓦然惊觉,男孩不声不响,已成少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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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注释—

 

*改编自汪曾祺《饭花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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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未完待续—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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