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能会改成一周一更,复习压力太大我有点吃不消……
时间轴仍为1930年。
求小红心,小蓝手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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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、不知秋
傅海风从二路加拿大公交车上跳下来,推拉木趟门自身后阖上,他耳边还回荡着飞车仔响亮的,“东山有冇落!”这一声叫,震得他耳朵发疼。
他已许久未到东山,一来他脾气淡性子浅,对红砖白瓦、花园洋房之类兴趣缺缺。二来他不似蔡云那般精通世故,不少达官显贵与汤先生相熟要好,见他年少聪颖却沉着稳妥,大多赞赏有加。他却应付不来这些,一来二去只望躲闪。
十七岁少年沿烟墩路徐行,正直季秋菊月,青石板路上丹桂芬芳馥郁,碎金满目。近些年这一带新开张许多西洋咖啡厅,他嗅着奶油栗子粉同手磨咖啡混合的味道,搅扰在桂花清雅馨暖里头,令他鼻尖发痒。
他想起头次同蔡云来新河浦,也是个丹桂飘香的深秋,小小少年一身青灰色长衫,颀然身量摇曳在树荫光影里,风度翩翩君子如玉。
培正书院龙檐绿瓦,门前仍立着几位西装洋裙的少爷小姐,手里捧了杏花楼连芸饼,四方书包提在手上,嗓音清亮地说笑交谈。
不远处传来东山堂肃穆的唱诗声,傅海风听不懂这些,他听闻曲声恢弘,却只想起蔡云同他讲儿时学习手风琴一事。
他用鞋尖蹭石板间葱郁杂草,从胸前口袋摸出镂壳怀表,瞄了眼时间。
寺贝通津曲径通幽,花园红墙在花木扶疏里斑斑驳驳地沉默。傅海风站在街对面满洲窗下,看肖家别墅圆拱门下两棵秋枫青枝翠叶,从里面走出的人儒雅谦和,俊朗不凡。
傅海风正欲抬手招呼,却生生刹住。蔡云身后正跟着位身着阴丹士林旗袍的玲珑少女,一头长发打了卷,眉目如画粉黛略施,眼波流转开几分矜持又娇羞的笑,钟灵毓秀好不动人。
她与幼时见的肖家太太越发相像,傅海风近些年来见过她几面,蔡云留学之前他们同来,肖家小姐便雀儿似得围着他转,蔡云赴日留学独傅海风一人,她便七拐八拐地问同蔡云相关之事,惹得他心下焦躁。
这次蔡云得归,肖家请他闲暇时来做日文家庭教师,蔡云念家中长辈交情不好推脱,却也在心底暗暗叫苦。
他在棉白衬衫外罩了件缃艾毛衣,为他平添几分柔软温和的烟火气。
衣服是傅海风去汽车公司做工,外加缩减中饭伙食费攒了钱买的,他硬着头皮与百货公司营业员讨价,饶是未能降下一分钱。蔡云嘴上埋怨他胡乱花钱,唇畔却是忍不住翘的,仔仔细细将毛衣挂好,他待手工定制的昂贵西装也不曾这般金贵仔细。
两人比肩上学放学,每每自巷口经过,瞧着二人长起来的李阿婆便从手中活计里抬起头,眯着眼絮叨,“真越嚟越似咯。”
街坊四邻都道他们越发相像,背影看去常会识错,笑时均先扬一侧唇角,一颦一笑一举一动,皆是旁人难以介入的亲密无间。
傅海风见蔡云对肖小姐笑得温柔,心里越发憋闷,他介怀自己同十来年前毫无长进,又添了几分不知所起的气恼,看树影斑驳都觉心烦意乱。
夏季午后一场不期而遇的雨击碎了心底摇摇欲坠的窗纸,洪泄一般浩浩汤汤席卷了彼此的隐匿躲藏,情愫昭然若揭、水到渠成。
他不是个浪漫多情、浓情蜜意的人,无法模仿青年男女吟着,“结凤世鸾交凤友,尽今生燕侣莺俦。”诉诸爱意思念。他性子淡薄沉闷,对感情也是同般,即便他对朝思暮想的恋人打开心扉,即便他得知这人也与他怀有同样心思,他也很难热情炽烈地表达他的喜悦爱慕。
蔡云也是同样,他们彼此间太过相熟,相处方式似乎不曾有丝毫改变,却又有什么绝不一样了。
他们去陶陶居食饭,两碗云吞面一碟落地鸡,配着两杯凤凰单枞,热腾腾地熏着鼻尖。蔡云哈着热气喝汤,眉飞色舞地同傅海风讲,一斤面粉五个鸡蛋黄的云吞皮才爽韧细滑,一两面团要恰好切成三十二块才大小相当——好似他才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。*
傅海风见他斜挑眼尾顾盼神飞,灵动多情,见他上翘薄唇,以及唇上一点清汤。
心绪仿佛雨后西湖起了朦胧水雾,蔡云每一丝情绪变化,表情波动,语气起伏都比以往有了些许不同,他不再遮掩,不再故作克制地疏离,他变得更温软,也更急躁——仿佛一枚本就温文尔雅的玉见了日光,更加灵动明朗起来。
轻车熟路的触碰添了急切的渴求和不言而喻的暧昧。他们会在食饭时筷子打架,并肩时十指纠缠,蔡云笼在台灯昏黄温软的光影里为他补习功课,膝盖腿侧若即若离,每一次相贴都引得蔡云不住发笑。
蔡云捻了点心吃,他便忍不住捉他手指,舔去上头残留碎屑。
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爱的人也爱你更加美好。
比如现在,傅海风想,他可以明目张胆地表现他的不悦。即使蔡云看到他的同时便向肖小姐匆忙道别,快步迎过来冲他笑,他也装作没看到的模样板着脸耍起脾气。
他转身便走,蔡云有些愣,旋即了然,嘴角一泯绕到傅海风前头。
“苍蝇。”
“啊?”傅海风一滞。
蔡云用食指点他的眉心,“夹死了。”
少年眉宇不禁松了松,他想躲,又舍不得,只好偏过脸强装生气。
“怎么?不高兴?”蔡云伸手揉他的脑袋,眉眼弯弯地笑,“乖嘛。”
他觉少年一夜之间成长许多,又仿佛越发稚气未脱,他开始更加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,也越发肆无忌惮地耍性子闹脾气。
“蔡云,”傅海风转头看他,眉宇间严肃真诚,“我喜欢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蔡云还是笑,笑得心满意足。
“你不知道,”傅海风仍旧拧着眉头,他摇摇头,“你还是把我当小孩,当弟弟哄。”
不知谁家花圃雕花铁栏,紫藤郁郁葱葱垂了满地,院中紫荆花期未至,木槿茶梅层叠碧透,随风摇曳,仿佛谁涟漪渐起的心河。
“弟弟……”蔡云失笑,“你可曾唤过我一声兄长?”
傅海风以为他在意这个,竟有些急了,停下脚步伸出手比划,一边比划嘴里一边打磕绊,“你我若还在意称谓,未免太假了些……你若想听,与我说,我叫便是……可,可这……”
蔡云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,心像是被烟火点着了一般,他想这少年真是全无长进,仍旧同孩提时代一般实心实地,掏心扒肺地待一个人好。
他曾在漂泊离索之时思念一洋之隔的少年,酸涩与馨甜交缠杂糅,边念着他的好,边犹疑这份感情石沉大海,杳杳无期。
当一切柳暗花明又顺水推舟,生活并无太大变更,蔡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原来他一直被少年爱着。
他心下一动,掩盖不住的冲动仿佛野火席卷荒原。
蔡云一言未发,抬手将傅海风拽着拉扯到一方红砖院墙后,一手扣住少年五指,微微侧过脸,吻上他喋喋不休的双唇。
时光戛然而止,头顶金桂正浓,宛若九霄云外坠落丹霞万卷。
他们同时想,这可真是胆大包天、不知廉耻。
傅海风惊得来不及闭眼,蔡云近在咫尺,他阖了眼,薄薄眼皮勾抹一弯干净眼梢,风中弥漫着花木幽香,糅了青年身上淡淡皂角气味,仿佛一只蝶落于他干涩唇瓣。
人力车上铜铃叮啷作响,由远及近,空气仿佛受了惊吓,破碎般颤了颤。
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蔡云领口下清秀颈子。
毫无预兆的惊吓令毫无预兆的吻一触即放,还没等少年纠缠上来,蔡云已然全身而退,他有些喘,心跳极快,唇畔却仍保持着宠溺可人的浅笑,用他如水瞳眸锁住少年惶然无措。
“我会和弟弟做这种事?”
傅海风被他看得脸红,瞪着眼缓不过神,他这脾气闹得任性妄为,又去得潦草慌乱,拉不下脸只好梗着脖子嘴硬嗫嚅,“你又待外人亲近。”
“你几时见我同她亲近?”蔡云乐不可支,存心逗他,“你若不放心,下次与我同去肖家,把我与你绑做一处,看紧拴牢,如何?”
他本只打算用花言巧语撩拨傅海风,心想少年单纯钟情,不敢有何出格举动,却不料少年点点头,大方过来一把攥了他的手,捏在掌心里,扬手叫了辆三轮车,“劳驾,载我们去沙基大街。”
沙基大街前些年拆改重建,因当年那场惨案改名为六二三路,市民一时改不过口,仍我行我素唤其沙基。
阿妈交代他去沙基一家商铺取泊来布料,那家掌柜是老主顾了,尺寸身量都是准备好的,每次取了布料裁好衣服,他便会差人来提。
蔡云挣了一下没挣脱,目瞪口呆被少年拽了上车坐定,他们并排贴近,傅海风仍攥着他的手,摩挲他中指笔茧。
“那便听你的,”傅海风乖顺笃定,“把你绑了,再别想逃。”
蔡云听这话,默然收了调笑心思,只蜷起手指,将少年五指扣于掌中。
衬衫袖口领尖自宽松毛衣中露出,将他衬得那般柔软,日光漏过浓密树梢,窸窸窣窣落了满身。
傅海风不再多言,冲他展颜一笑。
他知晓蔡云偶尔会行踪不明,说不明并不准确,他定会和自己交代声有事,晚上也会提着菜市买来的新鲜果蔬回来,心情好还会提一块精瘦肉或者活蹦乱跳的草鱼……但傅海风看得出端倪,他虽然还是笑,眼中却是散不开的阴霾疲倦,他轻声细语地讲话,嗓音却因为怅然带着叹息和沙哑。
宛若栖息于浓雾中的候鸟,收起灰黑不明的羽翼,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。
傅海风执拗地认为报纸刊登那些家仇国恨、政权争夺、深明大义都与他毫无干系又息息相关。广州城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它容得下变法改革、洋船入侵,也容得下革命炮火、血案罢工,城外浩劫动荡,城内风月旖旎。
但它容不下蔡云,傅海风猜得出究竟何事牵扯了他的脚步,牵绊了他郁结于心的约定。
蔡云不愿说,他便不会问。即使多年后他们天各一方,他仍旧被蒙在鼓里,傅海风也从不曾后悔没有问清楚这件事。
他仍旧会在蔡云略略走神时替他一颗颗系上长衫侧襟纽襻,交代声,“天凉了,多穿些。”
傅海风最不愿蔡云难做,他不想做蔡云路上的绊脚石。
三轮车颠簸着离开新河浦,他们紧紧挨在一起的肩膀、膝盖不轻不重地磕碰,心也随纠缠指尖跳跃起伏,仿佛两枚随水波跌宕的石子,激起满怀憧憬、又遥不可知的期许与怅然。
沙基大街与沙面隔江相望,街边榕树根须浓密、叶茂枝繁,一缕白帆割裂江水澄空,无声无息悄然划过。
他们取了布料,沿江岸慢慢散步回家。蔡云见船家赤膊喊号,房屋鳞次栉比,已然不见五年前炮火弹痕,人们遗忘了那个鲜血横流的午后,按部就班为生计忙碌奔波、悠哉游哉听曲饮茶。
“阿傅。”
蔡云去寻傅海风的眸子,那里面总有些他想要的东西,令他不由得流连忘返——兴许是远走他国时思念的家乡,或是夕阳下荔湾湖涟漪四起波光粼粼,还有十五甫巷弄里满树月色,他在三重门外等,他自竹筒楼上望。
亦或者,那只是傅海风。
江面响起忽远忽近的咸水歌,杂糅着不知何处而起的南音粤曲,耳畔童谣清脆,叫卖悠扬。
市井嘈杂,红尘喧闹。花旦尖锐念白闯进蔡云心里,他蓦地感叹浮生乱世、前路茫茫,他竟得以执一人之手,贪一刻温存。
“几年前这边出事,我慌了神跑来寻你,又不分青红皂白大发脾气。”日光渐斜,自他薄薄的耳骨透过来,半透明玲珑剔透。
傅海风想去碰他圆润耳廓,蔡云却恰好转过头来,眉眼间掠过浮光碎影,云销雨霁,“从那时我便知道我钟意你,你若出事,我恨不得陪你一起。”
他又笑,“你那时还太小。”
“我记得的。”傅海风咬定,“也明白。”
从不曾有,也再不会有人那般拥抱他,像是要将他嵌进身体,那样紧张、慌乱、惶然无措又小心翼翼。他不敢放手,似乎坚信着一旦放手,他便会永远失去他。
他那样害怕会失去他。
走回宝华路,同三年前一般,悦来茶楼请了当红女伶登台唱曲,他们打门前经过,闻得一句,“是谁把流年暗中偷换。”
蔡云随丝竹余音,悠悠哼了句唱腔,流云闲散的神采,袅婷婉转的调子,美得人心慌。
傅海风心里发痒,好似有棵幼苗从心口往外钻,又似被羽根瘙在心尖上。
麻石巷长条石板被经年累月的脚步打磨光滑,那上面流连着他们从朝起到夕落,从孩提到少年的轨迹。邻里搬了砧板剁着巨大的咸鱼头,叮咣钝响回荡在归家路上,他们偷偷牵了手,嗅着谁家饭菜香气,遥遥望见自家庭院,木棉层叠如云,鸟雀四下飞散。
蔡云想,这是他的归处。
爱情与战争同样荒谬残忍,不知所起,不知所终。傅海风从不愿思付太多,毕竟无人能许一生一世。长相厮守都是一日日、一步步积蓄而成,今日弥足珍贵,没有时间允许他们杞人忧天。
只要多活一日,少年无畏无惧地想,便要多爱一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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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未完待续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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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写在后面—
我写的比较隐蔽含蓄,估计大家也没看出来嗯……其实一直在埋些根本看不出来的没啥意义的伏笔,从第三、四章开始吧,阿蔡读的书和杂志、讲的课、翻译的小说,也就是文里出现的大多数书刊,都是和无产阶级共产主义或者批判资本主义有关的。
还有在留学时提起的日共,哼国际歌的小鲍,开书铺的金老板,等等……都在暗示阿蔡早就接受思想,加入组织了。具体时间差不多是1926年左右,1927年4.12之前,那时候他就去日本了嘛……
我会让他们再腻乎一章→_→
还有我觉得……我好像在写一篇旅游安利……